张叔从小身子就弱,不爱说话,闷得像头驴,但是生性倔强。
他没有什么手艺,但家族里办红白喜事,总是请他来熬菜。慢慢地,熬菜成了他的一项特长。从我记事起,我们家族里无论谁家办事,都是他在主厨。那时候,他总是系着一个白色的大围裙,先几天就忙着炸丸子,做酥肉,别人都可以闲着聊会儿天,他却从来没有闲暇的时间。只有到了晚上,才见他和几个主事的弄一两个小菜,喝上一两口小酒。
没有多大本事的张叔,家里本来就穷,加上自己不爱说话,所以三十多岁才讨到了老婆,还是二婚的。成家后的张叔,更是勤快。邻居家有忙要帮的,他是一定要到场的,而他做得最多的,还是烧火做饭。特别是熬大锅菜,张叔熬的菜那一直是我们村里的一绝。
接近四十岁的时候,张叔和张婶儿有了两个孩子。但张叔张婶的身子骨本来就都不好,需要常年吃药,加上张叔缺乏外出打工的手艺,出去也挣不了多少钱,所以家里就一直过得紧巴巴的。本分得要命的两口子,养活两个孩子因此就很吃力。但奇怪的是,两个孩子的学习却好得出奇,他们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。在我们家族里,从来没有过如此聪明的孩子。于是倔强的张叔就起早贪黑地拼命挣钱,他要让孩子在人家面前能够比得上人。
在我们村里,孩子要是学习一般,初中毕业,甚至不到初中毕业,就都外出打工去了,然后就娶妻生子。但是张叔的这俩孩子,因为成绩好,张叔张婶也就一直供着他们上学。小学和初中属于义务教育阶段还好,一是免除了学费和课本费,二是离家近,天天回家吃饭,基本不花什么钱。但是到了高中,特别是儿女们到了大学,一年两个孩子就需要三四万元钱,这一下可把张叔给愁死了。
不善言谈的张叔,在孩子开学前的那几天,愁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,这开学就得两万多,可是家里只有三四千元。不是亲戚邻居不帮忙,张叔和张婶积攒了十几年的钱,刚刚盖了新房子,现在还欠着人家一屁股外债,张叔实在不好意思再去亲戚邻居家借钱。
本分的张叔,几天里抽着烟,早出晚归,转来转去,终于在孩子开学前的一天晚上把钱凑齐了。
张婶看着这么多钱,问他:“咋凑齐的?”
张叔压低了嗓门说:“别让孩子们知道,有人要血,这抽血能换钱。”
“你咋能这样做呢?你这身体本来就不好,要整出点啥事,咱这家可咋过呀?”张婶一听,急红了眼。
“这不没事吗?我答应人家了,以后每月去一次,需要半年时间,才能还清人家的钱。要不是我给人家说孩子上学着急用钱,人家才不会这样把钱提前支给咱呢。”
“那要么下个月抽我的吧。”张婶儿有些担心,提出了自己的意见。
“就你那身子,你上学不是因为这,这会儿说不清在哪儿工作呢。”张叔和张婶结婚后才知道,张婶上学时成绩一直很好,却因为家庭经济压力过大,在考试前精神崩溃,以后又反复发作,才不得不辍学回家,也因为这个问题,才导致了第一次婚姻失败。不过因为这些年张叔一直很照顾张婶,这病倒是基本没有发作。这样一个家庭,其生活之拮据我们可想而知。
“好吧,我去给你弄点好吃的补补,你可一定得注意,千万不能倒下。”张婶一边说着,一边就去做荷包蛋了。这个家,不苟言笑的张叔就是天,有他一家人才有安全感。
第二年春天,儿女们上学走后,张叔也去了离家更远的城市打工,跟随着邻村的工头在工地上给民工做饭。工资虽然不多,但至少是一个长期稳定的工作。张叔明白,自己没有其他本事,只有长期熬下去,才能维持这个家的正常运转。
到了工地上,张叔做的饭菜,因为好吃,所以很受民工们的喜欢,但是却不受工头的待见。好几次,工头警告张叔:“张叔,你要是再这样下料,就回家吧,你现在做的是民工餐,不是让你做席面。”
无奈的张叔,只好一次次把油啊,肉啊,青菜啊,其标准一降再降,甚至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,他经常去菜市场买回来人家蔫了的菜,回来熬夜择净,再白天备用。
冬天下雪了,工地上停工了,民工们都回家了。工头说,张叔,你也回家吧。张叔说,工头啊,你看工地上还有啥活我能干的,两个孩子读大学,开支大呀,不管啥活儿,我都愿意干。
本来工地上这冰天雪地的也没啥活可干了,但工头一听他这情况,两个孩子读大学,每年没个四五万咋能行呢,就安排他天天跟着自己去要账。其实张叔也明白,自己去就是多了个人头,增加了点人多势众的感觉,其他的,他一句话插不上,一点忙帮不上。
后来看护工地的人因为想回家过年,张叔就接替了他的工作,春节就在工地上过了。这样一来,三四年一晃就过去了。
工地上的工友们都知道张叔有一双儿女读大学,都好生羡慕。女儿参加工作后,张叔的负担就明显减轻了。工友们经常调侃着说:“老张啊,你算是熬开了,儿女们一上班,你就准备着享清福吧!”张叔笑眯眯地说:“谢谢大伙儿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,等小子一毕业,我就回家歇着了。到时候,让工头再给大伙儿找个高级点的厨子,做更好吃的啊。”
这一眨眼的工夫,张叔的儿子就毕业了。这孩子争气,还自己在大城市找了一份工作。在儿子去单位上班的那一天,张叔找到工头辞职,就回家了。
春节时,儿子回家过年,本该高高兴兴的一家,张婶却发现儿子一直闷闷不乐。张婶便问儿子:
“儿子,有啥心事啊,看你一直不高兴的样子?”
“没啥事,妈!”儿子皱着眉头轻轻地说。
“不可能,儿子的心思能骗了妈?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。说吧,到底有啥事?”
“妈,真没啥事。您和爸别操这心了。”俗话说,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。他们这一双儿女知道自己的家的情况,所以一直以来就很懂事儿,从来不乱花钱,也不找事,这让张叔两口子很是省心。
春节吃团圆饭的时候,张婶把儿子的情况告诉了张叔,二人便再次追问儿子有啥心事。
“爸,妈,既然你们一直问,我还是告诉你们吧。你们不是一直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吗?其实我早就谈了个对象,有一年多了。”
“那你咋不早告诉我们呢?你抓紧领回来让我们看看啊!”张婶听儿子这么一说,高兴得都有点激动了。
“可要是按照你们的想法领回来,要想结婚,她们家提出来要在城里买房子。”
“那咱就买呀,你咋不早说呢。我们还一直为你对象的事操心呢,晓得你这孩子就知道学习,不爱说话,怕找不到对象。这下好了,我们可以放心了。”
“就是,孩子,你有了对象,爸妈心里别提多高兴了。说吧,买房得多少钱?”张叔平时虽然话不多,但每句话都能说到点子上。
“爸,房子,咱还是不说了。如果他们非要让买房子,那只能吹了。我们农村人,不能和他们城市人相比。”
“别介,咋的,你不喜欢她?”
“我俩大学同学,咋能不喜欢呢,可是这房子,咱买不起呀,首付就得七八十万。”
“啊,这么多……”
谈话一下陷入了僵局,屋子里一片寂静,团圆饭全家人吃得没了一点滋味。
春节刚过,万物复苏。张叔早早催着儿子上班走后,就带着张婶一同到了工地,两个人一起为工友们做饭。工友们见张叔又回来了,都很高兴,有的工友便笑着问张叔:
“张叔,孩子不是上班了吗?你咋又回来了呢,这次咋还把张婶也带来了?”
张叔一边为他们盛饭,一边说:“想你们了呗,在家也闲不住,我寻思着就和你婶子一块儿来了,咋滴,不欢迎啊?”
“咋能呢,张叔,您做的饭,那可比其他人做得好多了。不想您的人,也想您做的饭啊!”
一番对话,便引起了工地上一片笑声。张婶听着,心里却感觉沉甸甸的。
回来后的张叔,时不时跑到工头那里,看看有没有其他活要做,要求晚上加班。已经六十多岁的人,晚上装卸货物,他和其他年轻人一样,一百多斤的水泥袋,背起来就走,一干就是几个小时,为的就是多挣一二百元。他的心里一直有个信念,别家的孩子有的,咱农家的孩子也得有。张叔每到月末,都会将他们挣到的钱,一分不少地寄给儿子。虽然儿子一直不同意爸妈再去工地,也一直拒绝爸妈寄钱,但是张叔和张婶却坚持每月把开出的工钱全部寄出,自己却舍不得花一分钱,就连一块毛巾都是从老家来的时候带的,磨得已经掉毛了,还舍不得换新的。
半年过去了,这天天降大雨,工地上不得不停工,工友们都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去了。张叔张婶在工棚里合计,半年来,他们一共寄出了将近四万块钱,儿子每月节省五千元,可这要筹够购房首付的八十万,也得五六年时间。老两口这一算,不禁倒吸了一口气,难怪儿子一直说,还是算了吧,大城市里买房的事,那不是咱农村人说做就能做到的。
老两口瘫卧在床上,静静地寻思着,不知不觉就睡着了。
过了一个多小时,张叔一激灵,被窗外吹来的一阵凉风给吹醒了。他看老伴还在睡着,便穿上鞋,溜达着出了工棚。他想散散心,希望自己心里堵的东西能让这雨水给冲洗掉。
“来,兄弟门,喝酒,喝,喝!”张叔一听,就知道是他们村的王胖子在工棚里和一帮兄弟在吆喝。接着,就是一阵“吱溜”“吱溜”饮酒的声音。这帮兄弟,干活时能干,喝酒时也能喝,要不是心里有事,张叔也想过去凑个热闹。他正要走开,忽听里面王胖子接着说道:
“这人啊,该干活时就干活,该快活时就快活。你们知道原来和我一起干活的那个青庄的武田吗?这人一直嫌咱这儿工资低,今年去了东北的工地,挣倒是挣得多了,可是没命了。”
“咋没命了,咋回事啊?”工友们听王胖子这样一讲,都停下了酒杯,侧耳细听。
“前些天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,死了。”
“啊……”
“他摔死了,好过了他儿子。武田那儿子老实巴交的,又没上几天学,现在村里男女比例失调,二十八九了一直找不到对象。武田一死,工地上赔了八十多万块钱,武田老婆便在城里给儿子买了房,嘿,他这儿子这下很快就有了对象,结婚了……”
王胖子后面再说的什么,张叔没有听清,他脑子里很复杂。张叔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,觉得在这个世界生存如此的复杂,即使孩子们上学时,他一个人日夜的加班加点,即使在田地里一干一个昼夜,他也从来没有感觉生活如此艰难。
张叔溜达着,雨水也继续下着,他手中的雨伞被风一吹,便折了,密密的雨点砸在他头上,他感觉生疼生疼的。
随后的几天里,工地上还在下雨。工头给个别的工友安排了室内的部分工作。张婶看见张叔这几天神志恍惚的样子,几次把铲子掉到了锅里。张婶问张叔,你这是咋了?张叔说没事,武田死了。张叔便把听到的故事讲给了张婶。张婶说,人死不能复生,人家工地上不是赔偿了他吗?给得也不少啊。张叔说,那是,是不少。
又过了几天,秋天的雨好像还没停的意思。张叔早早地做了排骨面,满满的一锅排骨。张叔对张婶说,王胖子在楼上干活,说有个事让我过去,一会儿就回来。张婶说,你没上过楼上那架子,要注意安全啊。张叔迎着声就走了。
半小时后,张婶听到楼上那面传来了有人从楼上摔下来的呼喊声,便急忙跑了过去。张婶不看则罢,一看,就晕了过去,那人便是张叔……
张叔摔死的事件处理得很快,八十万赔偿费。那天,张叔的儿子一直不肯在工头拿的那张协议书上签字,他一直向众人追问爸爸是怎么回事,他不理解,做饭的爸爸那天为何要上楼。
现场一直很沉闷,好长时间,王胖子憋不住了,他对大家说:“张叔一直找我,非要晚上加班干活,他说武田的儿子没有什么文化城里都有了房,娶了媳妇,他的的儿子有文化,不能城里没有房,不能迟迟娶不到媳妇。
“我也劝过张叔,说他年龄大了,得注意身体,不能和年轻人比着干,否者身体吃不消,会出事的。可是张叔不听,天天缠着我,没办法,我就让他跟着几个年轻人加会儿班,谁知他经常一干就是多半夜,比年轻人干得还多。
“昨天领导说来检查,我就临时通知他中午早点做饭,然后来帮着打扫一下周边卫生。可能是他昨夜加班时间长了,上楼后一迷糊,就出事了……”
张婶呆呆地愣在那里,他回忆了张叔给他复述的故事,想到了张叔几天来的神志恍惚,想到半夜经常回来的张叔,常常说刚刚上了厕所,她一下子如梦方醒,大呼了一声:“我咋没有想到呢,我要是想到了,我也会跟他一块儿这么做……”
工地上的雨还在下着,工友们因为工期不得不冒着雨干活。
2021年10月5日于安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