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些天,何烈胜成了“祥林嫂”。铺天盖地的舆论堵在他心里。
52岁的他像个孩子一样较真地搬出一摞摞资料,说:“这个简历绝对是保守了,不是吹牛,更不是作假!”
他口中的简历,指的是最近在网络爆红的一份——
“1岁徒步暴走,2岁攀登南京紫金山,3岁在雪地里裸跑,4岁参加国际帆船比赛……10岁一年内通过了20门自学考试课程,11岁南京大学毕业,12岁准备同时读硕士和博士。”
简历的主角是何宜德,自3岁在雪地裸跑的视频被传播后,他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是“裸跑弟”。而何烈胜则被称作“鹰爸”,是此后这份简历的主导者。
何烈胜搬出一摞摞资料。王潇 摄
有人质疑自考专科一年只有18门,如何考到20门?何烈胜就下载了成绩单,一门门划给记者看,“专科一年是只有18门,但他们想不到我们是专科本科同时读的。”
只是,人们真的只是在较真数字吗?事实上这些年,外界对何烈胜教育方式的质疑从未停止。
在一篇质疑“鹰爸”的文章后,一则评论写道——“厉不厉害是成人世界的事,关键是孩子自己如何看待这些看上去很牛的事。”
我们决定去问问这个12岁的孩子。
中心
这一天的序幕,以是否要带何宜德去旁听一个路演拉开。
何烈胜寻到一个机会,可以带何宜德见识一下创业项目路演。但妻子何龙会不愿意,因为几天后就是本科自考的最后3门。
“你自己想去吗?”记者问一边的何宜德。
“当然想啦!”他吐了吐舌头,钻出了门。他早就习惯了这种争执。
4年前何烈胜将这里租下,创办鹰爸公学。如今字样已被抠去。王潇 摄
飓风的中心总是平静的。
7月23日,南京东郊紫金山脚下,几间农民住房五彩斑斓的外墙已经褪色,“鹰爸公学”、“小鹰学飞 成长革命”等字样只剩轮廓。4年前何烈胜将这里租下,花100多万元整修,创办鹰爸公学,对标英国的伊顿公学,但2018年因不符合办学资质被叫停。
2楼房间,何宜德就坐在桌前自习,黑色短袖T恤、短裤、运动鞋,看上去挺结实,听到声响,抬头便是清脆一声问好。过去几年,他就在这里自学、玩耍、备赛。客厅里一整面墙都是他参加机器人比赛获奖的奖状奖杯。
客厅里一整面墙都是何宜德参加机器人比赛获奖的奖状奖杯。王潇 摄
总体而言,何宜德不是一个爱说话的孩子。虽然他的父亲创造了很多让他开口的机会,如接受采访、参加演讲培训、公开发言等,但他都是尽量简要地回答。
不过记者来访前两天,网上争议最猛烈时,何宜德还是“气坏了”,主动跟父亲说想发微博。何烈胜表示支持,他于是连发两条:
一条感谢大家的关心,“其实我也没什么成绩,也更谈不上成就。从小我爸爸就对我严格要求,以及走了一条不同寻常的路而已”。另一条描述了自己的早产经历,“经过医生的治疗和在我爸爸的训练下,现在的我,身体很好”。
发过微博后,他感觉内心平复了,“不想再看评论,应该都是批我的吧,不过现在觉得没有那么重要了,这些事我确实做了,就不用去管他们怎么说了”。
某种程度上,这是一个在质疑声中长大的孩子。
出生时早产,被评估可能脑瘫,离开保育箱的第10天,他就被父亲置于25摄氏度的水中游泳,游泳馆工作人员说何烈胜神经病。
2岁时,父亲带他爬紫金山,全程自己爬到山顶,回家时下了车,他太累了,哭着要抱,父亲坚持不抱,也不让母亲抱,在邻居的围观中,他硬是手脚并用爬回家里。
3岁他们一家在美国纽约过新年,恰逢大雪,他被要求在冰天雪地的街头裸跑,穿着黄色小短裤的他令人揪心地哭喊:“爸爸,你能不能抱抱我!”爸爸不仅不抱,还让他往雪地里趴。视频让父子俩一夜爆红。有记者采访他,“讨厌爸爸吗?”他笑嘻嘻大喊:“讨厌!”“最想干什么?”“睡!玩!”还是天真地笑,一边转着圈。
4岁,他被南京一所小学破格录取,报到的当天,闻讯而来的记者排成队;5岁开飞机,上了央视报道;此后,媒体对鹰爸体罚是否合理时有争论,他6岁出版的自传《我是裸跑弟》里记录了许多心声——“在家里,我最喜欢涵涵(何宜德妹妹),因为涵涵不打我,其他人都有可能打我。”“我最害怕的事情是爸爸打我,因为爸爸很凶,我觉得爸爸打我是对的,也是不对的。”
……
几乎毋庸置疑的,何龙会的反对无效。鹰爸带何宜德出了门。
教练员
路演所在的大楼很快到了。电梯门打开,何宜德走进去,顺势用手挡住门,直到后面人都进入后才放下。
他有超过年龄的成熟。比如从来不吝啬自己的问好;主动给客人倒茶、适时添水。
这符合何烈胜的要求:“一个优秀的企业家首先得是一个好服务员(能降低身段)、好秘书(能纵观全局)、好记者(能发现问题)。”
路演开始前,他给何宜德布置题目:“今天我们只听一个半小时,听了以后要思考:一、路演是怎么做的, 二、有没有规律可循,三、每个项目各有什么问题。
何宜德点点头,打开笔记本。
52岁的何烈胜是常州人,南京教育学院毕业后,在中学教物理7年,他曾耿耿于怀为什么在教师岗位上呆这么多年,“其实18岁就该下海放飞梦想”。后来他摸爬滚打,把企业打造成礼品行业翘楚。
他觉得这得益于7岁在亲戚家生活的一年。亲戚家管教严格:早晨6点起床晨跑,“冬天风吹在脸上像刀子”,每日练习珠盘、作画、写大字。做不好不给饭吃,还有体罚。如今回想,他“最感激这位亲戚”,“晨跑锻炼体质,珠算训练大脑,写大字训练注意力”。
他后来问父亲为何不让自己继续在那接受教育,父亲说,不是你天天吵着回?他继而说:“小孩子不懂事,大人难道不知道什么是好是坏吗?”
这段经历让他悟出,孩子小时候的成长是要靠家长逼的。“一奶喂大的小狗崽,有的成了警犬,有的成了草狗,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?因为一个接受了专门的训练,一个没有。”“家长要做教练员。马俊仁叫王军霞跑多少圈,她是不是就得跑多少圈?你说这个叫专制?我认为是教练的职责。”
何烈胜习惯拆解目标。他管理企业时,员工每日需提交一日计划,登山也是考核业绩之一。在鹰爸公学中,他制定了一套“星币”考核制度。他强调的要素,如体商、智商、德商、情商、胆商、逆商、心商、灵商、志商、财商等全部可以量化,成为考核指标,每日结算。
比如,胆商——今天有没有做一件大胆的事(5星币);情商——今天有没有礼貌,主动联络别人(5星币);德商——有没有做到分享(5星币);体商——长高1厘米有大额奖励(100星币)——这样就要多喝牛奶、酸奶、多跳绳。
他为孩子的一些选择感到得意,比如他的两个孩子会捧着书到地铁里晨读,既完成了晨读任务,又完成了“胆商”任务,“一石二鸟,聪明!”
这项办法一直延续至今,并不断升级。不同于很多家庭引入的代币制奖惩制度,鹰爸要求,没完成的项目不仅没有进账,还要倒扣。同时,一天里早中晚饭、住宿费都要交星币。如果没有“存款”,就要饿肚子。
星币有不同面值。王潇 摄
自考这条路,是他为何宜德选择的。作为一个体制内教育亲历者,他厌恶那种“一分刷掉上万人”的体系。有人看不上自考文凭,也有人讽刺何宜德“南京大学在读”原来只是专科,他说那只是很多人不了解这条道路,自考本科本来就必须先经历自考专科这条路。
9岁时,得知要去自考,何宜德有点怕:“爸爸我能考上吗?人家都是大学生!”何烈胜就跟着一起报了名,陪儿子一块儿考。那一门,他71分,何宜德72分,从此何宜德不怕了。
“就像爬珠穆朗玛峰,别人都是爬北坡,我们只是绕了条路到尼泊尔,从南坡上了。”他告诉儿子。
孩子的话
从路演回去的路上,何宜德突然想起昨晚打机器人比赛的一个梦。他抱住驾驶座后背,和何烈胜兴奋地聊起来。“我想到了怎么把三个箱子垒起来!”他比划着,“竖着装三个抓手,这样垒第三个的时候,前两个不会塌!”
与外界印象不同的是,父子俩的日常交流并不疏离,甚至可以说得上亲密。
何宜德也说不清改变具体发生在哪一阶段。“他现在细节已经不怎么管我,大方针上我也是基本上同意,而且他也跟我商量的。”
回来以后,他坐在房间里和记者单独聊了一会儿。
“网上有些人说,在你6岁之前的简历应该都加上‘爸爸要我’怎么样,是这样吗?什么事情是你自发要去做的呢?”记者问。
“3岁以前可能有些事是爸爸非要我做,但像4岁参加帆船比赛、后面参加机器人比赛都是我自己想去的。我当时4岁进入小学有帆船选修课,每周一次,有时候两周一次,训练之后就听他们说有一个比赛,我当时在学校里一个最好的朋友也参加了,我就跟爸爸讲,我也想参加这个比赛,后来就开始训练;机器人比赛是我之前买了一盒乐高就觉得挺好玩的,后来参加学校培训班,就知道有vex的比赛。”
“那8岁从二年级直接跳六年级也是你自愿的吗?
“实际上我没有跳那么夸张。我4岁开始学一年级,二年级暑假就把三年级学完了,直接跳到四年级了。后来我转到我们家旁边这所学校,四五六年级都是跟着上的。”
“你会觉得身边人年龄差距大吗?”
“他们没有嫌我小,只要年龄不会差太大,基本上都可以成为朋友。我4岁时最好的朋友是7岁。”
“遇到爸爸坚持,妈妈又为你很担心的情况怎么办?”
“基本上还是看我。”
“很多人说你爸爸体罚小孩是不对的?”
“惩罚的当时总是恨的,但过一段时间再想,就会觉得爸爸是对的”。
眼前这个孩子,时而成熟,时而稚气。去年暑假父亲开了家耙耙糕的点心店,他说确实能用到很多营销学的知识,不过今年因疫情关了店,最大的遗憾是“不能再做奶茶了,做奶茶好玩”;他喜欢《复仇者联盟》,马云和任正非是他的偶像,“觉得科技挺厉害”;他并不排斥镁光灯下的感觉,觉得录制节目“像玩闯关游戏”。所有的对话里,聊机器人是最滔滔不绝的。
“很多人说机器人就是砸钱就能参加、获奖,是这样吗?”记者问。
“不是。比赛一开始可能没有那么紧张。先打六场,每次都抽两个队配合完成一项任务,比如说今年是把方块拿出来,明年是把球投进去,后年是把东西垒起来,任务基本一个机器没法完成,所以要学会协同合作。六场后取个平均数。后面的比赛就比较难了,比如自动赛,你不能碰机器,要写一段代码,一般2000行,让机器人自己完成一分钟。这不像在虚拟世界,你让他走几步就走,现实中它可能这里轮子卡到了,这里马达坏掉了,都会有影响,所以是非常难的。
“比赛经常惊心动魄的。去年我腿骨折了,因为坐在轮椅上,很难观察机器人的行动,不过那次名次还行;还有一次操作是把球投进框里,球在边缘转了好几圈,挺吓人的,最后还是落进框里了。”
晚上九点半,他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,“今天起得有点早”,他解释道,但还是坚持把所有问题回答完毕。
何宜德的一周学习表。王潇摄
前路
8月1日和2日,何宜德完成了本科自考的最后3门,3日启程赴河北录制一档节目。之后他打算去青岛。
这个暑假,他计划带极少出门的70岁外婆去青岛玩,还在家庭群里发了个众筹,凑到3000多元。他早早就制定好了行程。他对住宿的讲究超过吃,所以住是在预算范围内选最好的;每日行程精确到小时,路程、时间,连打车费用都在网上查好。
王丽萍觉得,至少到现在何宜德看起来没有走歪,不容易。她是南京中山小学原校长,曾获“全国十佳校长”称号。初识何烈胜是在南京一公办训练营,正是裸跑视频备受争议之时。
她曾经认为鹰爸过于严苛,会教育出胆小、迷信权威、缺乏创新的孩子。
她印象最深,一次去上海录制节目,在火车站遇到一位乞讨者,因急着赶车,何宜德随手丢下几块钱后就赶路了,没在意对方说的感谢。何烈胜迅速喝住几人,要求何宜德折返回去,说300遍“奶奶对不起,我错了”,上车后还罚做俯卧撑,来来往往的人流中,何宜德一边哭一遍做完。
一个讨论会上,何烈胜让何宜德谈谈自己的想法。何宜德刚起了个头,“我的建议是”,何烈胜突然板起脸,“把这句话说十遍!”何宜德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重复起这五个字来。“再大点声!”何烈胜继续严厉地说,“再说十遍!”“好就按这个音量,说吧。”
王丽萍总是鼓励何宜德“顶撞”鹰爸。她说:“真正的人是要有自己独立的思想,要有思辨能力,不要迷信爸爸的做法。没有谁是100%正确的,你有自己的想法,就要说出来。”
但何宜德当时的回答震慑到她——他很认真地说:“王校长,我知道。爸爸帮我设定目标,原来我也有点埋怨,我也想玩,但是我觉得我爸爸设定的目标是对的,比如说机器人比赛,比如说穿越罗布泊,我都成功了,我就找到另外一种自信和开心。”
王丽萍总在想,所谓专制教育的弊端,为什么没有在何宜德身上体现,或许有她与何会龙的一些缓冲作用,但更多的还是何烈胜的一以贯之,“他不是今天宠孩子,明天又骂孩子。他的价值观始终一致的,而且以身作则。”
镜头后面的鹰爸,也有一些外人不了解的柔情。比如,他要求8岁女儿每天自己搭1个多小时地铁上学,不让大人接送,但给她买的是一块定位手表,又担心手表万一被人剪断,于是书包里也装了定位;他带6岁的何宜德去闹市区卖报纸,躲在一边,但给孩子挂一个黄哨子,有需要,吹一下,爸爸就会出现;第三次穿越罗布泊的时候,何烈胜坚持要带自己80多岁的父亲,即使老父亲有糖尿病、有脑梗、不能控制排便,只因为父亲说过“想去第一颗原子弹试爆的地方看看”。
当然,教育是否成功,谁也说不清。
何烈胜在给何宜德与何宜静进行星币结算。王潇 摄
晚上睡前,是每天雷打不动的“星币”结算时间。把每日任务一一报出,做到的奖励,没做到的倒扣;之后再交饭费和住宿费。当天,何烈胜宣布今后住宿费“要涨到20块”,后面还可能收个人所得税。
上一次住宿费从5星币涨到10星币时,女儿何宜静发了一通脾气:“爸爸,这是你自己的游戏!我不想玩!”
“你们自己出去看看物价,宾馆住宿费起码200元一晚,爸爸收20贵吗?”何烈胜说。这个理由听上去有点牵强,但两个孩子最终还是接受了。
过了几天,何宜德微信上给记者发来一个笑脸。记者回复后没有下文。